林卫国在拘留所那间阴暗潮湿的号房里，不知道待了多久。没有窗户，只有头顶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，二十四小时亮着，晃得人眼睛发花，也分不清白天黑夜。时间好像凝固了，又好像被无限拉长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。
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，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。张小花的死，梅花手帕，陈志刚的指证，还有那支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工具箱里的、带着暗红污迹的英雄钢笔……这一切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，把他死死困在中央，越挣扎，缠得越紧。
他想不通，那手帕明明还给了王经理，怎么会又出现在他家？那支钢笔又是谁的？上面的“血”真的是张小花的吗？陈志刚为什么要做假证？难道就因为他追求沈兰香不成？
不，没那么简单！林卫国用力摇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手心。他想起暴雨前在百货公司后院偷听到的对话，王经理和陈建业副局长那压低声音的争吵，提到“布票”、“数目对不上”、“张小花那边你搞定”……还有陈建业那句冰冷的警告——“把你那点破事管好，特别是那个张小花！”
一个可怕的念头，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，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！
是灭口！是为了布票的事情灭口！张小花可能知道了他们倒卖布票的秘密，或者她本身就是参与者，因为分赃不均或者其他原因，被王经理和陈建业灭口了！然后，他们为了掩盖真相，找到了自己这个无意中捡到手帕、又恰好与张小花有过接触的“替罪羊”！陈志刚的诬告，还有藏在他家的物证，都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！
想通了这一层，林卫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！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，那他的对手，不仅仅是陈志刚和王经理，还有手握实权的商业局副局长陈建业！他们有权有势，想要弄死他一个小木匠，简直易如反掌！
绝望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再次将他淹没。他还能怎么办？谁会相信他的话？去告诉公安，他怀疑陈副局长？人家只会觉得他疯了，是为了脱罪胡乱攀咬！
就在他心乱如麻，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击垮时，号房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哗啦声。
铁门被哐当一声打开，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。**和赵强站在门口，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，甚至带着一丝……肃杀之气。他们身后，还跟着两名持枪的武警战士，眼神锐利，身姿笔挺。
林卫国的心猛地一沉，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。
“林卫国，起来！”赵强的声音冰冷，不带一丝感情。
林卫国扶着墙壁，有些踉跄地站起来。几天没怎么吃喝，他的身体有些发虚。
**上前一步，手里拿着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，沉声念道：“林卫国，男，二十一岁，清河县林家村人。经我局侦查证实，你涉嫌于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五日夜，在清河县百货公司女职工宿舍内，杀害女青年张小花。犯罪事实清楚，证据确实、充分。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》……及《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》，现决定对你执行逮捕！”
逮捕！正式逮捕！
虽然早有心理准备，但当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样在**口中炸响时，林卫国还是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，眼前一阵发黑，差点栽倒在地。
《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》！他听村里有收音机的人家说过，上面下了文件，要“从重从快”打击刑事犯罪！他怎么就撞到这个枪口上了？！
“不！！我是冤枉的！！”林卫国猛地抬起头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，他双眼赤红，布满血丝，死死盯着**，“李公安！赵公安！你们不能抓我！真凶是王经理！是陈建业！是他们杀了张小花嫁祸给我的！他们倒卖布票！我是被冤枉的！你们去查他们啊！！”
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，把心里最大的秘密吼了出来。
**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。赵强则厉声喝道：“林卫国！老实点！证据确凿，你还想诬陷他人？！”
“我没有诬陷！我说的是真的！我亲耳听到的！就在百货公司后院！暴雨那天之前！”林卫国激动地挥舞着手臂，试图冲过去，立刻被两名武警战士死死按住。
“带走！”**不再看他，挥了挥手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。在“从重从快”的精神下，现有的证据链已经足够完整，林卫国的喊冤和所谓的“听到的对话”，在没有其他证据佐证的情况下，显得苍白无力，甚至被认为是垂死挣扎。
冰冷沉重的手铐，再次铐上了林卫国的手腕，比上一次更加紧，勒得他生疼。两名武警战士一左一右，押着他，走出了号房，朝着拘留所外面走去。
走廊很长，昏暗的灯光下，脚步声回荡。林卫国的心一点点沉入无底深渊。他知道，一旦被正式逮捕，意味着什么。在“严打”的风口浪尖上，他这种“证据确凿”的“杀人犯”，很可能被很快判决，甚至……
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当他被押出公安局办公楼，来到院子里时，外面竟然围了不少人！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，许多老百姓闻讯赶来，都想看看这个“残忍杀害女售货员”的凶手长得什么样。
“就是他！林家村那个木匠！”
“看着挺老实，心咋这么狠呢！”
“呸！杀人犯！枪毙他！”
唾骂声，指责声，如同冰雹一样砸向林卫国。他低着头，不敢看那些愤怒和鄙夷的目光，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，却死死咬着牙不让它掉下来。
而就在人群外围，一个纤细的身影，如同被定住了一般，脸色惨白如纸，正是闻讯赶来的沈兰香！
她本来还存着一丝希望，希望公安能查清楚，卫国是冤枉的。可当她亲眼看到林卫国被戴着手铐，由持枪的武警押出来，听到周围人那不堪入耳的咒骂，听到“正式逮捕”这几个字时，她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，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。
她呆呆地站在那里，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、给她做漂亮木头小鸟的青年，如今形容憔悴，被当成杀人犯押解。她的心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，痛得无法呼吸。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，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“卫国……”她喃喃地喊了一声，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仿佛有所感应，被押着往前走的林卫国，猛地抬起头，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他魂牵梦绕的身影。四目相对，他看到了沈兰香眼中的震惊、痛苦、绝望和那一丝无法掩饰的动摇……
那一刻，林卫国的心，碎了。比被手铐铐住，比被千人指骂，还要痛上千百倍！
他想喊她的名字，想告诉她自己是清白的，想求她相信自己……可是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他只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，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冤屈、不甘、还有一丝诀别的意味。
然后，他就被武警战士推搡着，押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带篷布的绿色吉普车。
“兰香……相信我……”在车门关上的最后一刻，他用尽全身力气，终于嘶哑地喊出了这句话。
车门砰地关上，隔绝了外面的一切。吉普车发动，引擎轰鸣着，驶出了公安局大院。
沈兰香看着那辆载着林卫国的吉普车消失在街道拐角，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，软软地瘫坐在地上，失声痛哭。周围人的议论和目光，她都已经感觉不到了。她的世界，在这一刻，崩塌了。
而吉普车里，林卫国靠在冰冷的车壁上，紧闭着双眼，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。他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。他不再是那个有着不错手艺、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小木匠林卫国，他是一个被正式逮捕的、等待审判的“杀人嫌疑犯”。
前途一片黑暗，看不到一丝光亮。
但是，在那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之中，一股极其强烈的、不甘的火焰，却在他心底疯狂地燃烧起来！
他不能死！他绝对不能背着杀人的罪名去死！为了含辛茹苦的母亲，为了那个他深爱却可能已经失去的姑娘，更为了他自己！
王经理，陈建业，陈志刚……你们等着！只要我林卫国还有一口气在，就一定要揭开你们的真面目！洗刷我的冤屈！
吉普车颠簸着，驶向县看守所。那里，将是他在证明自己清白之前，必须面对的、更加严峻的考验。
而公安局里，**看着吉普车离开的方向，眉头始终没有舒展。林卫国最后那声关于王经理和陈建业的喊冤，像一根刺，扎在了他的心里。真的……只是攀咬吗？那支英雄钢笔，送去地区检验，结果还没出来……
这场看似证据确凿的命案，底下是否真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