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
谢瞻请求觐见的消息传来时，我正与赫连铮在暖阁对弈。

炭火噼啪，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暖香。

侍从低声禀报，赫连铮执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瞬，那双深邃的鹰眸抬起，沉沉地落在我脸上。

没有质问，只有难以察觉的探究，以及一丝沉郁。

“你想见吗？”他问，声音低沉平稳，听不出情绪。

我放下手中的白子，目光落在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经纬。

“终究是故人，总需了断。”我平静道，“大王若允准，我去见他一面便回。”

赫连铮沉默片刻，指尖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“去吧。”他最终说道，周身的气息似乎更沉凝了些。

那是一种默许，亦夹杂着隐晦的不快与......不易察觉的脆弱。

他终究是在意的。

宫室偏殿，炭火稍弱，带着一丝空旷的清冷。

谢瞻独自站在那里，背对着殿门，身形依旧挺拔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。听到脚步声，他猛地转身。

不过数月未见，他竟憔悴得惊人。

他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，曾经意气风发的世子，此刻像一根绷到极致、随时会断裂的弦。

他看向我的眼神，混杂着痛悔，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。

“婉禾！”他急切地上前一步，声音嘶哑干涩，仿佛被砂砾磨过，“我终于……终于见到你了！”

我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，微微颔首，姿态疏离平静：“谢世子。”

他脸色瞬间惨白，嘴唇哆嗦着：“别……别这样叫我！婉禾，是我，是谢瞻啊！”

“我……我全都记起来了！那些被我忘记的的过往……是我负了你！”

他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，胸膛剧烈起伏：“我帮着姜知意，一次次劝你‘顾全大局’，劝你‘让让’……我竟亲手将你推上了和亲的花轿！”

“婉禾，你是我的妻！我们夫妻二十载，不该是这样的结局！跟我回去！我们回大燕去！陛下那里，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去陈情，去……”

“谢瞻，”我打断他汹涌澎湃的忏悔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盖过了他的激动，“你的妻，是姜知意。圣旨所赐，名正言顺。至于我，”

我微微抬起下巴，迎着他痛楚的目光，“我已用我的离开，成全了你们。如今，我的人生在北周。”

“不！那不算！”谢瞻急切地反驳，眼中泛起血丝，“那是错的！婉禾，是我心盲不肯承认爱上了你！你跟我走，我们重新开始！我……”

“谢瞻，”我再次打断他，“我已经不爱你了。”

他像是被重锤击中，踉跄着后退半步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

“不爱了？”他喃喃重复，“怎么可能……婉禾，我知道我罪该万死，给我一个机会赎罪……”

“谢瞻，放下吧。”我看着他，眼神平静无波，“纠缠于过往的悔恨毫无意义。我在这里，找到了新的路。我爱这北周草原的辽阔，爱这都城里逐渐对我展露笑颜的百姓。”

“我开设的医馆，救下的牛羊和人命，让我觉得活着有了份量。我这一生，所求不过是尽己所能，让大燕和北周的百姓少受些战乱流离之苦。这便是我要走的路，也是我的选择。你，回去吧，过你该过的生活。不必再有遗憾。”

“我的遗憾就是看着你去和亲！”谢瞻几乎是吼了出来，声音破碎，“是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！是没能抓住你！婉禾，再给我一次机会，就一次……”

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挽回的话语，我静静地听着，没有不耐，也没有动容，仿佛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。

直到他的声音因嘶吼而沙哑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光，我才缓缓开口：

“谢瞻，你说你记起了一切。那你可知道……前世，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？”

谢瞻猛地僵住，瞳孔骤然收缩，茫然地看着我。

“就在那次晚宴之后。”我看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，一字一句，清晰无比，“是你因为姜知意的死讯把我关在了别苑，是你纵容你手下那些人对我的迫害，也是你……亲手断送了它的性命。它没了，在你不知道的时候。而我，也因此再也无法生育。”

我顿了顿，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，“所以这一次重生，醒来后的第一件事，我便喝了药。那个错误，不会再有第二次。”

死寂。

殿内谢瞻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。

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，嘴唇剧烈地颤抖着。

“孩……孩子……”他破碎地吐出两个字，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殿柱上，身体沿着柱子缓缓滑落。

他蜷缩起来，双手死死抱住头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、野兽受伤般的呜咽。

前世的无知，今生的刻意，叠加成一座无法逾越的罪孽之山，将他彻底压垮。

他再也说不出任何挽回的话。

那关于孩子的真相，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。

我最后看了他一眼。

“保重。”我轻声吐出两个字，再无留恋，转身，一步步走出这间偏殿。

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，将他的呜咽隔绝在另一个世界。

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，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与清新。

赫连铮不知何时已站在殿外廊下，高大的身影几乎融入暮色。

他肩头落了些细雪，目光沉沉地望向我。

我走向他，主动伸出手，轻轻拂去他肩上的雪花。

他身体微微一震，随即反手，用他温热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住我微凉的手指。

“解决了？”他低声问，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脸庞，确认没有泪痕。
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，将身体微微靠向他，“都过去了。”

他没有追问细节，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，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厚氅，不容分说地裹在我身上。

“风雪大了，回宫。”他的声音低沉有力。

那晚之后，谢瞻如同人间蒸发，再未出现在北周。

后来零星的消息传来，说他大病一场，痊愈后性情大变，沉默寡言，只一心扑在军务政务上，与姜知意相敬如“冰”，一生未再纳妾。

那些，都已是遥远故国的尘埃。

而我，姜婉禾，作为北周的可敦，在赫连铮或明或暗的支持下，继续着我的路。北周的夜依旧漫长寒冷，风雪呼啸着掠过广袤的草原。

但我的心，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浮萍。

我扎根在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上，履行着和亲公主的使命。

多年后，在一个同样风雪交加的冬日，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，手中还握着赫连铮布满老茧却依旧温热的手。

我知道，我的一生，始于一场政治的错误，却终于一份无愧于心的圆满。

我让大燕的公主之名，在北周化作了和平的图腾。

我让一个女子被牺牲的命运，绽放出了超越和亲本身的意义。

我成全了谢瞻的“圆满”，也亲手缔造了自己无憾的归途。

风雪依旧，但春天终会再来。

草原上，关于“天可汗仁慈的可敦”的故事，将随着牧歌，代代传唱下去。